万围城府衙。
秋深。
白明起走在长长的楼廊间，突然听见一声雁鸣，高旷而辽远。他探头看去，见那碧空尽处，摇摇的一线苍色往南划过去。这是生在琉河芦苇荡的白头雁，一色的苍灰，头顶一簇雪绒。每到秋尽寒霜初上的时候，正是北疆猎雁的好时节，城里擅弓的少年，若能射下只南奔的白头雁，那可是了不起的荣耀。可以把白头雁的顶绒织在箭筒上，耀武扬威一整个冬天。
白明起看着那白头雁齐齐的排了队飞过去，他心里也跃跃欲试的想要拿弓了。
他来找吴楚，为的是修缮城墙的差事。吴楚几日都不得闲，两人就约好今日相见。白明起已经打定主意要领了这差事，顺势和端继祖亲近亲近。他来得早，正赶上吴楚见客，便先在楼廊间略等一等。
楼廊贴水而建，四通八达由穿堂通往各院，都镂空了景墙作隔断。白明起探出半个身子出廊，正盯着那高飞的白头雁算距离，突然听见小小的一声惊呼。他转过身来，见一个女子云鬓斜拢，淡扫蛾眉，微侧着身子，一手扶着墙，正犹豫着要不要退回穿堂去。
白明起就微躬身，施了一个常礼。
琉璃朝风气颇为开放，虽然也有世家大族的女儿不见生人之说，民间却很少讲究这些。他在府衙后院的守备大人府上，遇见女眷也很正常。
那女子羞红了面庞，垂头回了礼。柔柔的问：“是来找老爷吗。”
白明起猜她是吴楚的内眷，就笼统应道：“是。找吴大人办点差事。我姓白，现下在镜湖山兵营做着千总。”
女子忙施礼道：“小女子霜露，是府里的歌者。”
说话间，她的手仍扶着墙，云袖半落，露出凝脂般的纤细手腕。
白明起的视线，便在女子的脖颈和手腕处扫了一眼。
她肤色雪白，眉目低垂，坦露出来的锁骨玲珑精致，充满着勾魂夺魄的美丽。
即使是歌者，也很少有女子，会这么暧昧而直白的对陌生人流露出诱惑的意味。
何况是在吴楚府中？
白明起觉得异样，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，便道：“我初来乍到，多亏吴大人扶持。平日里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，还请姑娘多给美言几句。”
霜露眼波流转，在白明起脸上一扫而过，微微别过头，悄悄的说：“好，我记下了。”
又问：“白大人等多久了？我刚才偷偷探过，老爷还要等一会儿才得闲。不如到里面坐坐？这廊子下怪冷的。”
白明起笑道：“我在这里站站就好，平日里也难得到府衙来一趟。”
霜露就莲步轻移，走过来跟着白明起一起往栏杆外探了探，然后满怀愁绪，说：“入秋了，我最不喜欢。天一凉，早晨就下霜。想想就冷。”她说着，洁白细长的手指在栏杆上划来划去。
白明起装作没看出来霜露的刻意亲近，顺着她的语意说：“是啊，一到冬天，兵营里开销就大。光烧炭取暖就好大一笔银子。”
霜露含嗔带怒，瞥了白明起一眼，低声说：“这个时候，我就想回家去。不喜欢这里，都是臭男人。”
她一边说，一边楚楚的看向白明起。白明起就直直的回望她。过了片刻，霜露轻轻叹了一声，小声道：“大人，告辞了。”
她飘扬的裙裾和白明起擦身而过，带起一阵绵软香气。像是知道白明起一直在身后凝视，她步履轻盈，不过片刻就消失在重重回廊中。等过了穿堂踏上跨池的木桥，那里已有个小丫鬟在等候。
霜露冷得受不了一样把小丫鬟递过来的手炉紧紧捧在怀里，一边说：“试过了，不成。这是个不恋美色的主。请司隶大人别抱太大期望。”
小丫鬟低头称是，静静退下了。
白明起目送着霜露的背影消失，心里很是疑惑。
人虽然走了，留下的香气久久徘徊不去。
所谓歌者，是个委婉的说法，指的是艺坊的歌伎。琉璃朝户籍管理严格，歌伎舞女都属贱籍，由艺坊统一管理。这种女子，通常由主家出面向艺坊雇佣，很少有单独在府中乱走的。听她言语之间，似乎很得吴楚宠爱。既然宠爱，为什么不为她赎身？
不能算吴楚的内眷。听她言语之间，似乎吴楚对她也很是宠爱，既然宠爱，为什么不为她赎身脱籍？
白明起想了半天想不明白，过了许久，听差才过来请他去花厅。
吴楚穿了一身见客的常服，站在花厅台阶上，正迎光举着核桃细细审视。见他上来，就把手里的两枚文玩核桃拿给白明起看，道：“你看看这包浆，浸得多润！”
白明起一窍不通，将两个核桃放一起敲了敲，声音清澈，如同玉石。
吴楚笑道：“声音也透，是不是？这两个核桃是我冠礼那天收的，盘了二十多年才挂瓷。人那！和这核桃一样，总要磨尽了棱角，销光了锐气，才学得会挂一层温润浑厚，藏起来七窍玲珑心。”
白明起心想你没事敲打我干什么？他只作不懂，将两个核桃赞了又赞。
两人落座，白明起便将那日去端府的事情大概一说，又讲了端继祖让他领这个差事。
吴楚立刻不自在。沉默了半天才说：“你倒是得老爷子眼缘。”
他清清楚楚的明白端老爷子的意思，是要给白明起做脸。只见了这么一面，呆了能有一个时辰？白明起就收了老爷子的心！他怎么办到的？当初不也是三言两语，就勾起了自己的贪念，担着天大的干系收了瘟军？掌书记李武可是足足跟了自己十多年，知根知底才成了心腹，白明起呢？这才一个多月！吴楚扪心自问，不知不觉间，自己竟然对白明起深信不疑，连小宝都托付给了他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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