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围城，清和坊。
大叶杨的落叶在青石板路上厚厚积了一层。
这里是清和坊西的堆金巷，两侧大叶杨夹路，每到秋深，金黄的叶子总是积了厚厚的一层。这里地处偏僻，少有人来往，负责清扫的役人偷懒，有时候就直接把坊里扫出来的落叶堆在了这里。久而久之，深秋里这金黄的小巷反而成了万围城一景，蔓延起伏，如一道金线，从城中直达外城兵营。
端威站在路边，弯下腰捡了片金黄的落叶，对着阳光细细查看。
沈立站在端威身前，很是无奈，道：“大人，你真不走？沿这条小路到兵营，比走大道近多了。”
端威被阳光刺得眯着眼睛，视线落在沈立满是落叶的衣摆上，道：“叶子积了这么厚，一下去沾一身灰，你自己走吧。”
沈立长长的叹息了一声，退了回来，道：“好吧好吧，走大路。下次骑马了，再走这条路。”
端威不理他，远远的凝视着小路上金黄落叶在风中起伏如浪涛，带了几分惆怅，低声说：“这么大的城。还能平静多久呢。”
沈立啼笑皆非，道：“大人，怎么从北大营回来就变了个模样？万围城结实着呢，蛮族来了也不过打个转就走，坐不下来！”
端威答：“城倾不倾，有什么打紧？可怜的是百姓。这次听上将军说，察哈尔汗连灭布扎，丹津两部，全是屠城。我怕战事一起，周边乡民都往城里躲，要真是城破了，要死多少人？简直不敢想。”
沈立惊了一下，问：“要屠城？之前不都是抢了东西就走吗？屠城干什么？还要占城掠地吗？”
端威摇摇头：“据说察哈尔汗以杀人为乐——疯子的想法，我们是搞不懂的。”
沈立道：“他要不用这么血腥的手段，也不可能这么快就统一了草原。”
端威沉默了一会儿，问：“薄紫怎么样？”
沈立答：“已经升过帐了，营里将领对他倒是服气。他面上虽然不说，心里是感念大人提拔的。”
端威冷冷道：“那是自然。多少人拼一辈子不过是个千总，他也算机遇好，赶上我要用人。”
又道：“最近我不得空。不然也应该找时间见见他。”
沈立暗道要真见了薄紫，只怕你会活活被气死，还是别见了。便说：“他也想来拜见大人，被我拦了。我让他一心上进为重，做出点成绩再来拜见上峰。现在他也忙，兵营不好管。”
端威不置可否，哼了一声。
突然身后有马蹄声逼近。踏在厚厚的枯叶上沙沙作响。
二人一起回头。
明亮的林间，光和叶子缤纷的碎片满天乱飞。
巨大的马蹄踏碎金黄叶片，流光溢彩的在马肚下飘扬。
马背上的武士身披暗红色大氅，领口袖口都绣着紫金花纹，银色的领扣一路系到下颏，立领遮盖了大半个脸，只露出一双凛然的冰冷黑眸，锐利而凌厉。
是薄紫。
那一瞬间，沈立无比崩溃，简直想立刻捂上端威的眼睛，把他扛走。
或者踹一脚马屁股，叫马带着薄紫跑远远的！
端威也看见了薄紫，就转过身来，带了微微的笑意，等着薄紫下马拜见。
薄紫走得不算快。他放松了马缰，由着雄俊的黑马小步颠着跑。于是端威和沈立就微仰着头，看着薄紫迎面过来，又擦身而过，慢慢走远。他暗红的大氅一直盖到马臀，在经过路旁两人的瞬间，轻轻拂起波纹。
端威呆呆的看着薄紫走过。他脸上那和蔼亲切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消失，忍不住大喊一声：“喂！薄紫！”
薄紫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，缓缓消失在金色小巷深处。
端威不可置信，愣在原地半天，转过头问沈立：“没看见我？”
沈立无言以对。小巷这么窄，他们两个人就在路边站着，怎么可能没看见？只是懒得理而已！他就知道！薄紫总有办法把端威气死！
端威明白过来，呼吸渐渐粗重了。从来没人敢如此轻视过他！居然还是自己一手提拔的下属！他气得青筋暴跳，一脚踩进积叶里，转身就走。
沈立心惊胆战的跟在端威身后。
端威闷头走了几步，突然站住了，回头瞪着沈立，牙缝里狠狠挤出几个字来：“这，叫，感念我，提拔？”
沈立缩着脑袋，不敢再刺激他。
－
－
万围城外，东西大营。
万马奔腾。
巨大的声响汇集一处，山呼海啸，好像愤怒的海浪迎面砸了过来。预警的钟声敲了起来，满营的人都在呼喝奔跑。
薄紫远远的就听见了声响，他勒紧马缰，蹙起眉头。
胯|下的骏马也嗅到了不安的气息，焦躁的踢踏着。
突然一声尖利长嘶，远远的从马场传了过来。这声音和寻常战马的嘶咴不同，更雄浑，也更凶蛮，带着野兽狂暴的怒气。薄紫胯|下战马仿佛感应到了什么，陡地人立起来，前蹄在半空中疯狂的蹬踹。
薄紫险些被它掀下马来，勾住脚蹬才稳住身形。他挥着马鞭，狠狠连抽了马臀好几下，才制住了战马的野性。
他不再耽搁，脚下施力驱赶着黑马，闪电一般直奔兵营马场。
马群发出一阵愤怒的咆哮。
所有的马都疯了一样在马营里拼命挣扎。挣脱了马绊子的战马跳出围栏，在兵营里没头没脑的疯跑。被缰绳硬栓在马场里的，就抬起前蹄，互相撕咬践踏。连向来老实敦厚的驮马都跟着焦躁起来，带着马具乱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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